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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章 芳香與時息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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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霄之上,閶闔忽啟,鈿箏聲如瀉水,無數金甲神人持曲內戈而立。萬丈霞光裏,天門處忽現出一個淡而淺的影子。那人影乘飏風而來,踏上玉階。胥吏蟻列兩側,對其低腰俯首。

那是一個著玄色圓領袍衫的少年,腰懸玉琀蟬,足蹬烏頭靴,面如冠玉,唇若塗朱,只是其神色冷似霜雪。四周星官見他前來,如蜂子般慌忙圍上。從天門至天記府的道途本人頭湧動,如今卻寂靜下來,黑鴉鴉的人群裏分開一道。

記丞雙手將賬簿呈上,恭敬地道,“大司命大人,近月辦了幾場公筵,這是清冊,您瞧……”

大司命接過來,瞥了一眼,又遞回去道:

“名目太繁,不允。”

又有簿官遞上厚厚一摞文書,敬重道,“大人,這是勾稽好的文牘。”

大司命草略翻了一遍,道,“發往天廷三十六宮、七十二殿,要留藏的,交予守藏史。”

一星官出列,拱揖道:“仲春將至,太上帝將親往五明宮視學,需行蔔吉兇之典禮,那蔔筮之辭……”

“已寫畢了,過會兒我托人捎至靈霄寶殿。”

大司命一面走,一面審閱著從旁遞來的千百份牒牘。人群宛若汊流般分開,一雙雙手仿佛密集的枯枝。他眉頭若是微蹙,便會教星官們心頭狂跳,屈膝猛跪;他嘴角要是輕壓,也會教眾仙們立時汗出如漿,誠惶誠恐地先給自己掌幾個嘴巴。

待行至紅墻碧瓦的天記府前,那文牒幾已經他草閱。星官們低眉順眼,拱著的兩手篩糠似的顫抖。待那少年踩上天記府玉階,其身影在打著縱橫七路泡頭釘的朱漆大門後消失,他們才畢恭畢敬地擡眼。

太陽宮中,一夥兒星官擺開筵席。迷榖條桌上置著只軒轅鏡,鏡裏映出天記府前的光景。那星官們一面吃杯中蘗釀,一面盯著鏡裏大司命單薄的背影,眼中射出如箭寒光。

“卑賤的凡兒!”頭戴金嵌鞮瞀、身形魁偉的天一星官喝道,在黑紋桌上猛然砸裂了珠石杯。

“不過是在凡間鑄得些微神跡,得司列星官提舉,便趾高氣揚,對咱們頤指氣使!”

怨聲在桌邊漸漸蜂起。著一件庖子圍襖、腰闊體圓的內廚星官嘟噥起來了,“大司命……他來以後,咱們皆不得安生。那小子在朝會殿上當著眾仙的面說甚麽咱們殉於貨色,平日裏所耗貲費甚巨,不許再亂擺席……他懂個屁!咱們每月少說也得擺上七次,聯絡聯絡感情……”

戴著棉帽、國字臉的法星官摸了摸胡須,忽問道,“說來,這廝為何任了大司命?”

眾星官對視一眼,皆從各自眼中望見了鼠祟之光。

“還……還不是因得太上帝青眼……”

“有傳聞道,他同太上帝同出一鄉,說不準是同鄉情誼……瞧他那小白臉兒模樣,說不準還是爬了龍榻,做了面首,嘿嘿……”

陰險的竊竊私語裏,伐星官粗聲喝道,“司命是個狗屁文官,管的事兒繁,領的香灰卻不多!近來凡間朝野也不祭司命了,但天記府卻得勾管天下命理。若沒那凡人來接,這位子也會長久空著,是個燙手山芋。若給老子,老子也不去!”

星官們又對望一眼,在心裏描摹那可恨的大司命的形貌,一個卑微的凡人竟攀上了天磴,做了神明,甚而蓋在了他們上頭。

最後,他們異口同聲地嗟嘆:

“凡兒當道,天道不公吶!”

天鼓轟鳴,紅日自合虛山而出。金粼粼的日光灑進天記府,落入棪木窗中,雪白的文牒摞得小山一般高,在那其間,玄衣少年端坐在書案前安靜地批閱文函。雜役推開府門,提起笤帚掃堂內雲霧。掃至三省堂前,他往裏瞟了一眼,自言自語道:“大司命大人上值了。”

夜色忽至,墨雲漫穹。棪木窗兒裏盈滿了如水月色,郵驛歇著的狀如白犬的天馬對空嘶叫,叫聲像剪子,剪破了夜裏的寂靜。雜役掩好府門,行過層層疊疊的仙槐,轉了個彎兒,卻見三省堂的簾櫳裏藏著如豆的火光。他自言自語道:“大司命大人還未散值。”

第二日、第三日、第二十日、第三十日……雜役在天記府中瞧見的皆是如出一轍的光景。大司命坐在三省堂中,雪片似的文牒幾將他淹沒,而他面色沈靜,仿佛一尊石俑,只是落筆的手翻飛如獵食的鷂鷹,飛快地將一張張勸請、戒令翻過。燈盤裏的油添了一回又一回,雜役臉色像雪一般蒼白,哀聲叫道:

“大司命大人從不放班!”

這聲抱怨像疾風一樣掠出了天記府,刮滿了九霄,教蒼冥眾神皆知天記府有個偏愛勞形案牘的凡仙。這下可苦了九天神明,他們中有的是自天地精氣而化來,許久以前便居於上界;有的是千萬年前即鑄得神跡的凡人,久留天宮,早已得了一身養尊處優的習氣。三日有一時辰理事便已算得勤勉,可大司命那廝卻在晝夜不分地幹活兒!

眾仙暴怒了,翌日,在大司命入天記府的道途上,從挨肩擦背的星官群裏擠出了幾個斜眼歪嘴的司隸星君,笑嘻嘻地給大司命遞上謄黃本,道:

“餵,太上帝的詔書,你瞧瞧罷。”

大司命的目光落在了那謄黃本上,像一片涼霜。

許久,玄衣少年淡聲道:

“何時頒的詔?”

司隸星君們心裏一顫,其中一人叫道,“興許是昨日,也許是前日,又或者是大前日……總而言之,是在你不知道的時候頒詔。”

大司命不言不語,接過來看,只見其上胡亂寫著些字兒:五方之上天帝,敕曰:大淵獻至,府庫無財,宜征香火賦於禹甸,一歲而稅六,十取之五,以付司隸賞功進。

話不必說,這定是司隸星官假擬的謄黃本,想教錢財全流進他們口袋,且瞧他們的得意神色,這狐假虎威的事還幹過不少回。大司命看完了那謄黃本,擡頭直勾勾地盯著司隸星君們。

“怎麽了?”司隸星官嘿嘿笑道,“你不信太上帝的詔命麽?你若不信,便上折子與他說去罷!這詔命早就入了天記府,是由你們遞給了禮房,才得傳予三十六宮。你若說這詔書是假的,那便是在說你們天記府辦文紕漏百出!”

玄衣少年忽而向他莞爾一笑。那笑容溫和仁善,卻教司隸星君先驚出一身冷汗。

“不,就當這謄黃是真的罷。”大司命微笑道,“只是司隸星君,我昨日方才查過,你們賞功的香火數……和凡間貢上的大不一樣。”

司隸星君忽而像枝頭的枯葉般瑟瑟發抖。

大司命又道,“有舛訛的香火數,我已報予太上帝了。”

“可、可這不是……年末才會做的事兒……”

“下官雖未接詔,卻也隱隱憂心府庫虧折。正好下官近來手腳勤快些,便在朝會下與太上帝稟報了。”大司命笑起來時像一匹眼放綠光的餓狼,“不過下官也替您想了個解憂法子——若您將您貪去的香火錢分予凡間九州,府庫不便能豐足了麽?”

“這……”司隸星官張口結舌,他猛地發覺,這小子不是個易與的角色。

大司命慈悲地望著他,“如今三十六宮已知是您需征這香火賦。您也可省些工夫,把您餘多的香火數攤到這上頭來。如此一來,太上帝也不會再究。”

司隸星官抖著口唇,嘴裏迸不出一個字兒,他被這凡間來的惡狼反咬了一口。此時記丞屁顛屁顛地在一旁把司隸的賬簿遞上了,大司命接過賬簿,翻了幾下,臉色愈來愈暗。他轉向司隸星君,不再矜持,像即將進食的猛獸:

“對不住,我方才仔細一瞧,您貪的數太多,甚而蓋過了天下應繳的香火賦。奪人世間多少福分,便得受多少兇荒,這便是神仙的本分。”

大司命將手一攤,說,“請將您搜刮的民脂民膏交回罷。不然,短多少兩黃檀香,便得要您身上多少兩肉來抵了。”

太陽殿中,重檐在雲上投下暗沈沈的影子,星官們又聚在一起,臉色翻雲覆雨,好不精彩。

“大司命那小子,真是得寸進尺!”

怒喝宛若轟雷般迸發,星官們面面相覷,望見各自臉上對大司命的憤懣之色。

“他是個凡兒便罷了,偏生不知咱們官場規矩!那交到他手裏的數兒需一五一十,不得有誤漏,若是差了半分半厘,便要削咱們的香灰斤兩與福分來補……”

有星官橫眉道,“此人三番五次礙咱們辦事,是留不得的了。”

“那又有甚麽法子能將這眼中釘拔除?”

一陣靜默彌漫在太陽宮裏,良久,有人道。

“對付微賤凡人,便得以低卑之物相抵。我聽聞雲峰宮裏飼的精怪雖聽候天宮調遣,卻是背地裏收賂辦事,粗魯愚鈍的主兒。這樣罷……”

那發話的星官一拍大腿,道。

“——咱們想個法子,叫靈鬼官除去他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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